作者 卜喜逢 懵懂一词,有糊涂、迷糊之意,常用来说孩子,如“懵懂顽童”等词汇皆属此意项。在《红楼梦》的裙钗之中,也有此类人物,如晴雯、巧姐等。 巧姐属于懵懂一类,这无需解释。至第六十二回时,宝玉过生日,巧姐尚被奶子抱着来给宝玉拜寿,可见其时尚幼。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巧姐仅仅出现七次,大多是在人物的对话之中,且很多是同一事情的对话,对话的内容也多为送给巧姐东西,因此对于巧姐的形象读者也是模糊的。 巧姐这个人物身上有许多的矛盾点。在小说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中,刘姥姥给巧姐起名一段文字来看,在刘姥姥起名之前,王熙凤是将巧姐叫作“大姐儿”的,小说中写道: 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 也就是说,在第四十二回之后,大姐儿始有名字。然而从小说中来看又非如此,第二十七回中,大姐、巧姐同时出现过,在第二十九回中,贾府众人去清虚观打醮时,大姐、巧姐又同时出现。于是就产生了矛盾:其一、王熙凤到底有几个女儿;其二、巧姐第四十二回才得名,如何会在之前出现。 这些疑点,应统属于成书研究的范畴,是曹雪芹未修改完善的遗留。但这同时也说明了,曹雪芹在巧姐情节的安排上,尚未完善,或者说尚未去精心的思考。由于《红楼梦》八十回后的缺失,我们更无从得知巧姐的具体情节,但我们可从前八十回的端倪中来做一大体猜测。 第五回中,巧姐的判词是: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图谶是座荒村野店之中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而与巧姐有关的“红楼梦曲”则是“留馀庆”: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在《红楼梦》中,巧姐唯一有动作的情节发生在第四十一回中: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在本段文字中有一脂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这几个部分,共同组成了大家探佚巧姐结局的资料。我们大致可以捋出一个脉络:王熙凤资助了刘姥姥,所以刘姥姥成为了巧姐生命中的贵人,而巧姐落难的原因应该是“势败”与“家亡”,其中更可能受到过狠舅奸兄的迫害。巧姐的结局应该是在乡村之中生活,更可能与板儿有关系。 探佚宜粗不宜细,因为小说创作的灵活性常常脱离前面的预示。故而仅能得出这种似是而非的内容。 如此人物,排列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很是奇怪的。但是在代表着懵懂一类人的悲剧的时候,巧姐是无可替代的。在巧姐身上,我们读到了“因果”: 因缘与果报之间,报应不爽。从个体来说,巧姐是不沾因果的,无恶亦无善,但放置在一个家庭,更或者是一个家族之中的时候,那么巧姐就必须要为家庭与家族来承担这个因果。王熙凤资助了刘姥姥,故而巧姐得到了善果;而王熙凤平生得罪人无数,也就有了狠舅奸兄。这是从一个小家庭的因果来看的。而如果放置在家族之中的时候,巧姐又必须背负贾府先辈们的业果。一个懵懂的顽童,处身于家族巨变之中是无力去反抗的,也是无奈的。巧姐一生或者可以说并不是悲剧,然而家族的破灭,生活的窘迫,亲人的离逝,幸福却也难以谈起。在巧姐的塑造上,我们读到了曹雪芹认知的“因果”, “因”可以是个人所造,更可以是家族所造,而 “果”并不见得不会殃及他人。这“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红楼梦》中的诸钗之中,巧姐这类人物独此一人,很具有代表性。 与巧姐不同,晴雯则是一个成年人。笔者将晴雯归为懵懂一类,必定会有读者持有不同的意见,然而与其他诸钗相比,晴雯确属懵懂。袭人与晴雯同属婢女,然而袭人有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说,袭人的一举一动,会有目的性,虽然袭人的行为大多是以宝玉为目标的。而晴雯并非如此。套用懵懂的释义,晴雯是迷糊的,或者说,晴雯更为纯粹,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去思索这些是与非,思考这些举动的后果,她是以自我的性格为中心的,如果用一种世俗的、功利化的思想来看晴雯,那么她就是迷糊的、懵懂的。 在《红楼梦》中,晴雯的篇章也不少,从身世来说,晴雯可谓卑微,判词中也用了“身为下贱”来形容。她只有一个醉泥鳅的哥哥与一个色情狂的表嫂,她是被赖大家的买来的丫头,可谓是“奴才的奴才”,阴差阳错进入贾府,又到了宝玉的身边,成为大丫头。在晴雯的性格中最为明显的应是她的“直爽”,在这个直爽中,甚至都有着“暴烈”的成分。如小说第二十七回中,晴雯对小红的讥讽: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这段讥讽,应该是很过分的,但是由晴雯说出,却又非常自然。在晴雯的性情之中,自然不会去考虑这些“眉高眼低”的事情,也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可以说成她的“心高”,也可以说她并没有自己的位置感。当她遇到小红这种时刻不忘向上攀升的人的时候,这种冲突自然会爆发,心直口快的晴雯不会隐晦自己的想法。可以说这是两种不同为人处世的矛盾。 于此段内容相对应的,是晴雯在处理坠儿偷虾须镯一事时候的表现: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晴雯的善恶观念是非常直接的,同时她也是非常自我的,当然此处的自我是无贬义的。同样是处理虾须镯这个事件,平儿考虑到的是怎么掩饰,而后再去处理。到了晴雯这里,则直接是用暴力的手段来解决。这固然是最直接的,但却是最不适合这种大家族的处事方式。与小红之事对看,我们就发现,晴雯是以自我的认知判断为依据,去处理任何的事情。这又可与“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等事件相参照。晴雯是敢爱敢恨的,是以自己的憎恶为出发点来处事的,不掩饰,不回避,纯真无假,这种无假的自我,正体现了晴雯世路上的懵懂。 晴雯骨子里的自我,是与宝玉相符合的。宝玉并没有什么上下的意识,也没有什么等级的观念,故而“晴雯撕扇”这部分的情节也只会出现在宝玉与晴雯身上,愈显二人的真实。 晴雯的结局是悲惨的,“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 ,晴雯的真实、无伪,也正是造成了她悲剧的主要原因。 如果说曹雪芹写袭人偏于史,偏于记录,写晴雯则是有着一份沉痛的。正如第七十七回的回目“俏丫头抱屈夭风流”,曹雪芹直接以“抱屈”名之,明确其中的不公。一个有着“霁月”性格的女子却抱屈而逝,这更像是一种控诉。正像是晴雯临逝之前所说的:……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以懵懂来阐释晴雯,笔者是犹豫的。懵懂或显无知,而知通常又可能是世俗的、功利的,正如“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以世俗与功利之知,评真实之人,大多是嫌其不世俗吧!而这种世俗与不世俗之间的差异,就会产生悲剧,毕竟熙熙攘攘之间,功利是最得人心的。一个将内心写在脸上,写在自己行动上的女子,一个善恶观念很重的女子,成就了悲剧的人生,这正是曹雪芹的思考。正可以说“高标见嫉”、“直烈遭危”,苍茫之间,可见追问。或者曹雪芹认识的现实是不允许真实的。 巧姐与晴雯,无论是真懵懂也好,真自我也好,同归于悲剧。这两种不同的懵懂之路,异途而同归,发人深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