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最初影响甚微,史书上也只有零星的记载,多与神仙方术合流。到了魏晋时期,浮屠之术才逐渐兴盛。后赵王石勒灭亡西晋,有天竺僧人佛图澄为亲信,号称大和尚,军国规谟颇与闻,所言多验;前秦王苻坚礼遇沙门道安,助其翻译佛经百馀万言;后秦帝姚兴灭后凉,亲迎鸠摩罗什入长安,待以师礼,十六国佛教于此趋于极盛。而在江南地区,汉人建立的东晋王朝也受到佛教的影响,权臣司马道子崇尚浮屠,营修佛塔,穷奢极费。宋武帝篡晋后,命使者持毒酒呈于晋恭帝前,帝不肯饮,说:“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遂以被褥掩杀之。之后宋文帝又以毒药赐其弟刘义康死,义康也不肯服,说:“佛教不许自杀,愿随宜处分。”复以被掩杀之。由此可见,佛教在当时已深入风俗人心之中了。 《宋书》记载当时的佛教盛况说“自帝王至于民庶,莫不归心”,然而佛教虽然受到贵族的供奉及愚民的信仰,但却在知识阶层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进而引发了一场关于佛教的论战,这场论战比范缜讲“神灭论”那次还早,问题也主要体现在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之争上。相比于北方的“太武灭佛”来说,南方的这场论战还是比较文明与温和的。 一名僧人率先向佛教发难 魏晋名士,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及至南北朝,玄学变为佛学,遁世成了出世。否定人生的虚无主义观念扩张到百姓中,致使举国信奉佛老,轻生厌世、荒耕废农,为了维护社会生产,官方不得不对佛教进行干预。宋文帝元嘉十二年便下令全国各地有修建寺庙、铸造佛像的,都需要向官府审批,又勒令数百名僧人还俗。 当时有一个和尚叫慧琳,他不守佛法戒律,常吃鱼肉,还写有一篇《均善论》,是南北朝知识阶层中最早抨击佛教的人。 慧琳在《均善论》中把“白学先生”比作中国传统的圣人之学,他经纶百世,关心世俗生活。而有一个“黑学道士”却鄙视他,说白学先生的理论不及西域释氏之学高深,于是二人就展开了辩论,议题不外乎两个: 佛教探究幽冥之途、认空物为一,而儒学更关心人事;前者较后者要高深,但是否越高深的理论就越有价值? 佛教论及来世,儒学注重今生,究竟哪个更有益于教化人心? 白学先生认为理论是否高深不是衡量其价值的标准,中国古代就有名家的坚白同异之论和阴阳家的五德终始之说,他们论及天地宇宙、朝菌蟪蛄,深奥是深奥,却无益于人事且缺乏根据,不能以此教人上进,也无法让人增长学识。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庄子也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中国人一向关心现实生活,关心社会风俗,这是我们的文化特色。慧琳说:“是以周、孔敦俗,弗关视听之外,老、庄陶风,谨守性分而已。” 如今从西方传入的佛教,喜欢故作高深之论,自以为玄奥,却无益于人事,它们设有天堂地狱之说、讲述因果报应和轮回,又好谈三界内外,与我们的文化不合。如此看来,其价值反倒不如我们所原有的东西。 白学先生认为佛教无益于人事,对此黑学道士答辩说浮屠有神道设教的功能。因为中国人不谈来世,所以做恶的人便没了顾忌。佛教能够用地狱来恐吓恶人,将天堂奖励给善者,具有优越的劝化作用。 对此,白学先生认为道德应源自自律而非他律,以其用天堂来诱人向善,不如使其内心信服道义而走正路;以其用地狱来吓人杜恶,不如让其知晓道理而正心。宗教的他律不过是用利害关心来导引人心而已,并不能使人的道德境界提升半分。 因此,问题在于中国文化关心人事,而从印度传来的佛教却论及幽冥,前者亲切、后者高远。儒学直面人生问题,而浮屠却要迂回到幽冥和来生去,然后再回到人事中现身说法,因此慧琳主张把佛教没有根据而又神秘高深的那部分理论废除掉,他说:“幽冥之理,固不极于人事矣。周、孔疑而不辨,释迦辨而不实,将宜废其显晦之迹,存其所要之主。” 天地鬼神、因果报应本来就是未知的东西,我们应疑而不论,以便把更多精力放到人事中去。不要静坐一堂,张口高深、闭口玄远,尽说无凭无据的空话,除了自欺,还会欺人。 僧慧琳批判佛教的神秘部分,欲使其适应中国传统文化佛教徒对慧琳进行围剿 在僧人慧琳看来,佛教跟儒学都有论述人事的方面,二者本是“殊途而同归”的。只是佛教采用了宗教的形式,有偶像崇拜、又设有天堂地狱幽冥与来生之说,使其脱离世俗,太过荒诞,所以受到读书人的抵制。因此主张废除“礼拜以求免罪”等宗教仪式,把佛学由偏向仪式信仰的宗教变为偏向内心性理的哲学,这等于说要把浮屠去宗教化。慧琳的理论迎合了宋文帝抑佛的政策,《宋书》说“太祖见论赏之”。 与官方态度不同,《均善论》出自僧人之手,却公然反对佛教,因而在民间有许多僧人对慧琳进行口诛笔伐,威胁要对他施加“波罗夷”(断头的刑罚)。天文学家何承天听说此事后,给友人宗炳写了一封信,流露出支持慧琳的倾向,说现在就连和尚都敢批评佛教了,我们这些饱读圣人书的“白徒”怎么能不出来发表观点呢。于是请求宗炳谈谈自己的看法——“试寻二家,谁为长者”。 谁知道宗炳却是一个“黑徒”,他在回信中对《均善论》进行了批判。说慧琳怀疑鬼神的存在是不对的,因为“众圣、庄老,何故皆云有神?若有神明,复何以断其不实?”既然古代那么多的博学之士都承认有鬼神存在,那么它必然有据;既然有鬼神,为何慧琳独攻击佛教的有神论呢?就像佛说的那样,人们生活在“常人之域”,没有超出自己的眼界之外,才理解不了冥冥之中的事。慧琳的观点都是世俗之论,没有从自性的角度去看问题,才来否定佛教的本无之说,佛教之深奥不是他这种俗人所能理解的。既然慧琳不懂佛法,也就“理固天隔,当何睹其事之符乎?” 此外,慧琳主张“废显晦之迹,存其所要之旨”,想把佛教的来生报应之说去除掉。这是出于对佛教本旨的误解,佛教的目的是使世俗之人修利迁善,以顺遂其性。有来生报应在,更能劝导人纯粹向善,如果人活一生,身死神灭,那谁还要去修什么善呢? 从逻辑上看,宗炳的反驳漏洞不少。例如他主张有神论,却不去从事实中找依据,而是说古代的众圣、庄老都承认有神,所以必然有神。就好比说有神论历史悠久,许多智者都承认它,所以它就是对的。对于这种逻辑,鲁迅批评得好——“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们从“从来如此”和“众圣老庄”中都推论不出“对”来,因为真理并不取决于年代的长短和人数的多寡。 其次,慧琳批评佛教,宗炳便说他是不懂佛教才批评佛教,这是把自己的姿态拔得过高了。慧琳怀疑佛是否存在,因为他从没亲眼目睹过真佛,也没听说有多少人看到过佛显灵。而宗炳则说慧琳因为不是真心信佛,所以才看不到佛。这样,“信”便成为了“看到”的前提,只有信佛才能看到佛,信仰走在了事实的前面。慧琳要求佛教徒拿出佛存在的证明来,佛教徒却遁词说你不信佛才认为佛不存在,所以你还是加入我们吧,你只要信仰了,佛也就存在了——信仰居然成了佛存在的依据! 关于报应的辩护依然是从实用的角度来说,也没提供什么有力的证据。 何承天支持慧琳,诘难佛教 正因宗炳的逻辑毛病存在,所以何承天在答信中选择捍卫慧琳的观点。他针锋相对的诘难宗炳——既然他认为众圣庄老都说有鬼神,所以必然有鬼神存在;那么按照同样的逻辑,如果众生庄老都没说过天堂地狱和轮回的话,也必然没有轮回了?此所谓“若有来生报应,周、孔宁当缄默而无片言耶?” 针对形神永驻,“神不灭”的观点,何承天又反驳说:“形神相资,古人譬以薪火,薪弊火微,薪尽火灭,虽有其妙,岂能独传?” 他先于范缜提出了“神灭论”的思想,强调形体与精神是同一的,精神不能脱离形体而独立存在。 对于佛教徒主张不信教才看不到真佛、目睹不了灵验的说法,何承天也从逻辑上反驳。宗炳站在自诩的高处贬低慧琳,说他不能超出“常人之域”,理解不了深奥的东西,因愚昧无知,邪见太多,不懂佛法,所以才看不到真佛。何承天便讽刺地说:“若果应验若斯,何为不见其灵变,以晓邪之徒?岂独不爱数十百万之说,而吝俄顷神光?” 既然佛真的存在,又说众生平等,那么佛为什么独独鄙视异教徒,就因他们邪见过多而不肯对其显灵呢?佛为什么吝啬这点神光,不肯显灵给异教徒看以便堵住他们的嘴巴,反而让他们去毁谤呢? 至于因果报应,更是无解了。从禽兽来说,弱肉强食是基本规律,“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那些吃素的动物不总是被食肉的猛兽宰杀么?而那些满嘴大鱼大肉的富人不也生活滋润吗?因此,何承天认为所谓的因果报应并无实据,这是神道设教而已:“余谓佛经但是假设权教,劝人为善耳,无关实叙。” 何承天的态度是“外国之事,或非中华所务”,认为佛教有“迂怪”之病。 最终宗炳与何承天谁都没有说服谁,双方依然各分黑徒和白徒。这是南北朝最早的一轮佛教论战,它始于慧琳的《均善论》,受到僧人的围剿,后被宋文帝救护;进而引发了何承天与宗炳的争论。在这场争论之后,何承天又写作了《达性论》,对佛教进行系统的批判,颜延之读后立即著文批驳何承天,进而在神灭、地狱、轮回、报应等问题上展开辩论,又有许多文士的卷入,使何承天成为南北朝第一场佛教大论战的中心。 这些论战的文章全部收录在佛教的卫道书《弘明集》里,论战的核心就在于佛教是否能适应中国本土文化?是否应做出适当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