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洛阳正月刚刚过了张灯结彩的新年,沉闷的天空阴霾了三五日,终于在黄昏时分簌簌地落起雪来。 曹孟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迎着微微烛光,病榻旁仿佛整整齐齐地跪了许多人。 “一生所为,无愧于天地,可如若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何在’,又将何辞以达?” 一生戎马,一生杀伐,一生豪情壮志,一生权倾天下,世人言,一生如此夫复何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了天下唯独负了她。 春锁铜雀,佳丽万千,他曹孟德从不缺少女人,她们用年轻貌美的姿容滋润着他日渐枯萎的躯体,但他的心,永远只留给一个人。 那个终生以丁夫人自居,与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倔强又略有些霸道的女子。 至今犹记新婚之夜,红烛摇曳,她微昂着头瞧他,模样盛气凌人。 “阿瞒,今后你若负我,哪怕只一次,我便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当时只道是她心高气傲的戏言…… 后来,他纳妾刘氏,她醋意大发,却最终低头默许,为此他内疚了许久,友人笑他惧内,他只笑笑不说话,任旁人眼中的丁氏有万般刁蛮,可在他曹孟德的眼中她不过是闹脾气的小妇人,她的温柔只有他才懂,也只给他一个人看,这便足够了。 刘氏病故后,她主动抚养起他和别人的孩子。她教子有方,持家有道,尽管偶尔会对其他姬妾大发雷霆,但她所有的戾气都不过是源于对他的情深。 多少次,他差点倒在征战的沙场上,可只要心中系着她,念着她,牢记着她在等他,便是浴血疆场也要活着见她。 然而建安二年的那场噩梦还是来了。他犯了世间所有血气方刚的男子都容易犯的错。 宛城之战,痛失爱子战将,都是因为一念之差。 酒肉穿肠之后忘乎所以,他看上了张绣族叔张济的夫人。让原本已经投降的张绣忍无可忍,攻其不备,一场反叛令他措手不及。那场混乱的大战中,就是子修那个懂事的孩子,将坐下的宝驹让给了父亲,自己则留下断后。那场厮杀成为了父子之间的最后一面。 子修的死讯传到了丁夫人耳中,白发别黑发,阴阳两依依,她心如刀绞,她是一个母亲,终于无法释怀自己正直青春年华的儿子死在了他父亲好色无度犯下的错误中。 她开始恨他,恨他的薄情寡义,恨他的骄奢淫逸,恨他毁了这个她一手操持的家。 曹孟德悔不当初,可每次看到她的眼泪,那道好不容易潜藏在心底的伤疤都会被鲜血淋漓的重新撕开。于是他也开始变得暴戾,变得多疑。终于在某个忍无可忍的黄昏,他将哭泣的她赶回了丁家,他以为他们彼此都需要冷静,这样几日,不见最好。 可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少年时的感情最是真挚,那样的自然纯真,没有横流的欲望和阿谀逢迎,贫贱夫妻见真情,更何况是他负她在先。 她走后,他开始怀念,怀念年少的青葱时光,怀念有她在枕边时的安然入眠。他到丁家去寻她,她织着布,闻声不动。 孟德轻拍着她的背,话语里有几分卖乖: “随我回家吧!” 她不回头也不作答。 他佯装要离开,走到外面,又忍不住问:“真的不肯和我回去么?” 一片沉寂…… “决定要就此诀别了么?” 依旧是一片沉寂,她还是不说话,也不回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 人人都道他曹孟德乃是一代枭雄,敢挟天子以令诸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一直是一个不好惹的人,惹他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死。 但,他也有软肋,就是这么一个妇人,住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其实她早就警告过他,如若负我,死生不复相见! 曹孟德的杀伐决断在她面前游移了,他还是爱她,也对她有愧,因为只有深情和亏欠才能包容所有的忤逆。于是他正式给了她一份休书,叮嘱丁家人,“再找个好人,让她改嫁吧。” 爱不是占有,也不是剥夺,有时候爱是放手,是默默地守候,放她想要的自由。 愧疚也好,求不得也罢,越到晚年便越来越把对她的情感停留在那些美好的年少时光里,没有钱,没有权,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他和她相依为命挨过了很多时光。他南征北战,她就在家中日日翘首顾盼,而他带着满身伤痕归来,只要看到她的颔首一笑,就能退去沙场上的一身疲累。 曾经她的温婉,融化了他的傲骨,曾经他的柔情,只为她一人倾心,曾经的罗带结同心,白首不相离,然而只是曾经…… 后来他权倾天下,什么都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唯独再也不见她的笑靥如花。自始至终她只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 建安二十四年,她病故,他将所有的深情一一冰封,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愧疚,折磨着他每况愈下的身体。 不过一年光景,他的生命终于也走到了尽头,这一生很传奇。 可他仍然有遗憾,人之将死,他的胸怀中再没有什么千秋大业,家国天下,他念念不忘的唯有一生挚爱的她而已。 这一回是他终于能放下所有,匆匆随她而去,今生缘尽,情深缘浅,只求忘川河上,奈何桥旁追逐着她远去的倩影遥遥一望,然后看她决绝的将那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一饮而尽,三生石旁佯装一场擦肩,她浅笑,他回眸…… 来生,一定要与你重逢,但为躬耕,不问权贵,携手剪烛西窗,共话桑麻,山高水阔处,看亭外鸳鸯戏水,云卷云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