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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为什么终其一生没有称帝?

东方头条 2019-10-15 16:31:11 文化

选自《历史之谜——一个经济学的答案》

作者:华说

曹操画像

在今日一般民众的心目中,曹操的形象相当负面,说得好听一点,是“奸雄”,说得难听一点,是“奸贼”,总而言之,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这印象的得来,大抵源自于《三国演义》。在这部传世的著名古典小说中,罗贯中将曹操塑造成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大反派。《三国演义》流传至今,传播既广且久,这形象也随之深入人心。京剧舞台上的曹操则有一张“大白脸”,无他,因为京剧脸谱以色彩表人物性格,白色喻意阴险、狡诈。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小说、戏曲对人之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谓大矣。留心教育者,于此实不可等闲视之。

这是小说、戏曲中的曹操,与真实的曹操无关。历史上的曹操雄才伟略,乃“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也。古人称不朽有三,立德、立功、立言,曹操既“立功”而又“立言”,三者有其二,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不止此也,曹操还写得一手好字。唐朝张怀瓘在其所著《书断》中,以“神、妙、能”三品排列历代书家,曹操跻身章草“妙品”八人之列,足见其草书的水平之高,亦登堂入室矣。

先说“立言”。中国文学史上,“三曹”有大名,此即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也。曹操本人不仅是建安时期的重要作家,更利用其权势和地位,推动了建安文学的发展。刘勰和钟嵘都认为,建安时期文学的兴盛,与曹氏父子的倡导密切相关。“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文心雕龙•时序》)。“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诗品•序》)

曹操的文字朴实无华、不尚藻饰,一如其为人之性格。区区在下最喜欢的,是那首《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平实的文字,平静地叙述,呈现的却是吞吐日月、包容宇宙的绝大气象,非大手笔不能为也。清人刘继庄《广阳杂记》中有一段评论:“偶与紫庭论诗,诵魏武观沧海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丛生,洪波涌起。’紫庭曰,只平平写景,而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百世之下犹将见之,汉魏诗皆然也,唐以后人极力作大声壮语以自铺张,不能及其万一也。”真乃知言也。

当然,曹操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立功”。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曹操降黄巾、逐袁术、败张绣、灭吕布、破袁绍、斩袁谭、高干,击刘表、马超、韩遂;又降服乌桓、南匈奴、鲜卑,平定外患,一统北方中国。

雄豪并起的汉末,为什么是曹操最终在竞争中胜出,将对手一一击败,克成洪业?建安十五年,针对“不逊之志”的怀疑和指责,曹操发布《让县自明本志令》来表明他的心迹,其中有一段话道出了他为人处世的一个根本原则:“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曹操说得清楚,“慕虚名而处实祸”的事情,他是不干的。

是的,不慕虚名,注重实际,是曹操最大的性格特点。愚以为,正是这一点,让曹操对自己以及竞争对手面对的局限条件看得清楚,审时度势地制定战略战术,进而屡战屡胜,最终在群雄中突围而出,一览众山小。

且以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袁绍为例类比之。《世说新语》记载了青年曹操和袁绍的两则逸事,其一云:“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其二云:“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从这两件小事上看,曹操的机警和权谋远在袁绍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似乎是两人之间未来决战的一个暗示。

曹操与袁绍的生死决战,是在官渡。那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名扬百世。此战一决,北方的形势豁然开朗,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官渡之战中,曹操的部队到底有多少人,屡有争议,存而不论。这里要说的,是两军主帅的表现。曹操与袁绍的帐下,可谓谋士如云,曹操这边,以荀彧、荀攸、贾诩为代表,袁绍那里,则以田丰、沮授为首。那可都是一等一的高人,在战争期间各为其主,频出妙计。面对着这些计谋,两军主帅的表现可谓去之天壤。曹操善择良策:用荀攸计,斩颜良诛文丑,火烧袁绍运粮车;认为荀彧分析正确,于是放弃返回许昌的念头而坚守官渡;甚至,他还用了从袁绍阵营叛变过来的许攸的计策,偷袭袁绍部队的屯粮之所乌巢,袁军因此而大败。反观袁绍,对田丰、沮授所筹划的计谋,“不许”,“不听”,“不从”,“复不从”……其刚愎自用如此!《三国志》作者陈寿以为,袁绍此人“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而内多忌害。”诚哉斯言!“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则招徕如此多的谋士又有什么意义?袁绍“礼贤下士”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装点自己的门面罢了。从本文提出的角度看,官渡之战,乃是“不慕虚名”者对决“慕虚名”者,最终的结果,是“慕虚名”者“处实祸”也。

官渡之战的尾声,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曹操在收缴的袁绍的信件中,发现了一些许昌下属和军中人士与袁绍往来的信件,这是通敌的证据,但是,曹操全部把它们烧了,并没有追究当事人的责任。曹操为什么要这么做?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公云:“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曹操所说,固然是实情,而又以己推人,有人情味,也彰显其宽宏大度。然此举其实亦是出于利害之考量:一则事情已经过去,而袁绍已败,通敌的危害不复存在;二则天下未平,正是用人之际,将通敌的书信烧掉,足以令当事人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其效劳,何乐而不为?换言之,以通敌的书信治罪,有害而无利,将通敌的书信“皆焚之”,有利而无害,何去何从?以曹操“不慕虚名”的做事原则,不言自明矣。

曹操之不慕虚表,讲究实际,在选拔人才上表现得最为深著。建安十五年,曹操下了一道《求贤令》,态度鲜明:“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七年之后的建安二十二年,曹操又下了一道《举贤勿拘品行令》。

前后两道令,用人的标准和原则一以贯之:我要的不是道德楷模,而是有治国用兵才能之人。不管其出身如何,品行如何,名声如何,唯才是举: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哪怕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皆可起用。是的,曹操的人才观完全是实用主义或者说功利主义的。无他,因为他要的不是虚名,而是成就一番霸业。他看得透彻:“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

自建安元年迎接汉献帝至许昌起,曹操正式开启“挟天子以令诸侯”模式,一手把持朝纲,权势熏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的真正主人,不是汉献帝,而是曹操。但终其一生,曹操没有代汉自立为皇帝——此事由他的儿子曹丕完成。

实际上,在这期间,不断有人劝他称帝,其中既有陈群、桓阶、夏侯敦这样的部下,也有他的对手孙权——建安二十四年,“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魏略》);建安二十二年,“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头戴悬垂有十二根玉串的礼帽,乘坐专门的金银车,套六马,配备五色安车、立车各一,合十乘,皆驾四马。汉献帝给予曹操的,完全是皇帝的礼仪待遇。也就是说,从权力到生活待遇,曹操享受着天子的一切,其实质,就是一位皇帝,所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然而,曹操至死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没有代汉自立。

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曹操

曹操为什么不称帝?

这个问题,曹操自己曾经给过一个答案。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一文中,针对有人说他有篡汉的“不逊之志”,他回应道:

“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

此令发表于建安十五年十二月,此时的曹操做丞相两年有余。曹操说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皆肝鬲之要也,可信么?余以为可信。一个人的想法和行为,因其面对的局限变化而改变。曹操观念和行为的转变,《让县自明本志令》说得清楚:一开始,“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辞官回乡之后,则“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后来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之后,又有了新的想法:“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在发表此令之际,“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可以相信曹操所言属实,此时的他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但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建安二十二年,“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汉献帝只是一个傀儡,这待遇显然是曹操要求的结果,其想当皇帝的意图昭然若揭明显不过。然则曹操为什么不直接代汉自立?

《魏氏春秋》载,建安二十四年,“夏侯惇谓王曰:‘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王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由是观之,曹操心知肚明,曹家代汉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一幕将由他儿子实现,在他身上不会发生——“吾为周文王矣”。内中的缘由,实际上在将孙权劝他称帝的书信展示给众人时已经说了:“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

曹操对局限看得清楚,虽然自己一统北方中国,但天下未平,东南有孙权,西南则有刘备,两人皆一时豪杰,是不可小觑的竞争对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发动战争师出有名,是正义的,他曹操站在政治上和道义上的制高点上。但是,一旦自己称帝,则一切随之反转,孙权、刘备将站到政治上和道义上的制高点上,他们的军队将成为“正义之师”,可以借此召唤天下英雄豪杰,而自己则变成了乱臣贼子,不复政治上和道义上的优势,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慕虚名而处实祸”,不得为也。

或曰,曹丕即魏王位后,同样面临着东南有孙权,西南有刘备的格局,何以其废黜汉献帝自立为皇帝?却不知曹操、曹丕之轮替,即是一重大局限转变也。曹操于群雄纷争之中杀将出来,统一北方,武功盖世,此即其威权所在,足以御群下,有没有皇帝这个名号不重要。但曹丕没有这不世功勋,权势和地位世袭而来,驾驭群臣,有没有皇帝之名的加持,形势大为不同也。

“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纵观曹操一生,此诚为其人生的座右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