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5(节选)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学:我读这段话,有一个疑问:王阳明说的这个“宗旨”,是不是“知行合一”的宗旨?他讲“知行合一”的意思比较明白,为什么这里又讲一个宗旨?这个宗旨究竟是指什么?应该如何理解呢? 程:这个问题提得好。“知行合一”确实是有宗旨的,宗旨是什么?就是“诚意”。“诚意”就是“知行合一”的“一”。没有“诚意”,一也就没有了,知与行就分成两个了,就不成其为一了。 “诚”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心,没有二心。一心之行,就是“诚意”。如果不能“诚意”,就成了三心二意。所以诚是在心上讲的,心能一即诚,心不一则不诚。 一心而不二心,也就没有分别了。因此一心之在,既是知,也是行。如果你将知与行做了分别,你就生出了两个心,两个心就分了,就合不到一起了,就会认为知是知,行是行。 《大学》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学的“八目”,总括了儒学之道。如果八目你是分别理解的,以为格物是格物,致知是致知,诚意是诚意,正心是正心,修身是修身,齐家是齐家,治国是治国,平天下是平天下,你就没有在一心上,你就把儒学之道切成了八块,一块一块去理解、实行。结果你会发现,哪个你也没有真正明白,哪个你都做不到。 《大学》这段话是完整的,本来只讲一个,可是只讲一个,又说不清楚,于是就说出了八个。所以它颠来倒去地说,这么说一遍,反过来又说一遍。为什么?就怕你把它当成八个。所以它讲八个,你不能切成八块,而要合成一个,不然你就无法明白《大学》要讲的东西了。 王阳明确实了不起,只有他知道,《大学》其实只讲了一个。他先是把《大学》的八个合成了两个,即知和行,然后再把两个合成一个,即知行合一。 当然,把《大学》的八个合成两个,也不只是王阳明。在他前面,宋代的理学家就已经讲先知后行了,朱熹就是这么讲的。因为《大学》的八个,可以分成前后两段,前面四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可以概括为讲知;后面四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以概括为讲行。八个就变成了两个。但是分成两个还是分开了,分成两个与分成八个,都是分,没有全合,还没有达到一的境界。没有至一,就不能一以贯之,就没有达道。 因此朱熹讲先知后行,就把知与行分裂了。虽然他将《大学》的八个合成了两个,但还不够彻底,没有真正贯通为一,因此王阳明才说“知行合一”。见了一,知行就不再分裂了,王阳明就真正把《大学》讲的这个道给贯通了。 儒学从《大学》的八,到朱熹的二,到王阳明的一,这可以视为儒学发展三大阶段:即由儒学,到理学,到心学。可见王阳明的功劳很大。 大家在这里要注意:整个存在是一体的,万有是一。如果你见到一,你见万物就是一;如果你见万物是万有,你就见不到一了,那在你的知见世界里,一切就是破碎的,纷乱的,你就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了,因为你已经理不清楚了。如果你见到一了,什么都不乱,一切都是一的表现,井井有条。 《大学》里讲了八个,如果你分开看,格物就格不成了,致知也致不成了,诚意也诚不了,正心也正不了,那就出问题了,后面的就更做不到了。因为分成了八个,就见不到全体了。八个本来都是讲全体的,如果每一个都离了体,那这个也成不了。 朱熹把八个看成了两个,就是知和行,也很不错了。王阳明更简单,只是一个,而且很具体,把知行落在“诚意”上。只要做到“诚意”,八个就都有了,所以“诚意”是关键。八个一贯才是道,而“诚意”就是道眼。 “诚意”是一心,所以知也在此,行也在此。王阳明用另一句话来表达,就是“致良知”。你只要能诚意,那么一心在知就是一心在行,一心在行就是一心在知,哪里还有分别呢?哪里还有先知后行呢?如果把知行分开了,一心当下就丢失了。所以“诚意”就是一心,就是“致良知”。 学:可是把八个合成一个,不是就叠加在一起了吗? 程:不是叠加,叠加就分了。你为什么会理解为叠加呢?就是因为你分成了八个,没有见到一。 见到一,就没有八个了。所以《大学》讲八个,其实是让你见一的。它是讲一,不是讲八,可是一没法讲,就讲成了八,这就叫讲解。不这样讲解,谁能听得懂呢?可是这样讲解,就把一给“解”了。即然解了,就要讲得全面一些,《大学》就分成了八个。 八个有点多了是吧?朱熹就给它收拢一下,拢成了两个:前面四个是知的功夫,后面四个是行的功夫。这就成了先知后行。 当然,你还可以往多上讲,把八个分成十个、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理论体系就建立起来了。但这是建立理论体系的需要,建立理论体系不是道,道只是一。所以孔子说:“吾道以一贯之。” 一最难讲,所以讲理论容易,讲道难。而且这个一,必须落实,不落实,怎么体会呢?体会不到,一就是个概念。可是能把一落实的人太少了,只有王阳明,他把一落实在了心上。儒学至此,归于心学。这对儒学是了不起的贡献! 为了说一,就只能说多;虽然说多,其实是说一。你要是明白了一,说多少都可以,都在一上。如果没有明白一,说什么都错了。概括来说,就是王阳明这段话要讲的意思。 学:我刚才想到一个桔子,有八个瓣。我们都看到的是八个,王阳明又把它收为一个。但是没有把这话点破,您把这话给点破了。 程:收成一个,才能见到一啊!收不回来,道就没有了;收回来了,道就成了。“朴散为器”,散成了八个,道就变成了形下之器,你要一个一个去搞,哪里还有道呢?王阳明厉害,他从八个里面把一拎出来,而后把它落实为一心。一心就是“诚意”,于是八个都打通了。然后他再用自己的话告诉大家:这叫“致良知”。你们看,他讲得多好! 《大学》这八句话,当八个来讲,大家都在字眼里找意思,在理解上下功夫,它就成一篇文章了。王阳明讲成一个,《大学》的道就成了。 《大学》是文章还是道,就看你是把它看成八个,还是看成一个。 学:讲两个,是外用;但是要提升境界,就需要一。 程:你这个一用不用呢?你觉得分开是外用,道只能提升境界,就不能用了。这样理解有问题,因为道就无用了。道要是无用,我们还讲道干什么? 道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但从用上讲:分用不是道用,一用才是道用。 王阳明讲的是道,不是讲科学。分用是科学的用,“朴散为器”,就有了器物之用。道用和器用不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讲“致良知”,也是用,但这是一的用。 学:一用怎么用呢?不分别,不就不能用了吗?讲到道用,这是个大问题。 程:一用就是自然而用,自然而用,也就没有分别,就成了无分别之用。你说得对,不分别,就不能有用了。所以无分别之用,不是不分别,而是分别了也不分别,因此一贯而行,就像水流不断,所以称之为道用。 一用在那呢?就在一心上,也就是在“诚意”上。心的知行都是用,但分别是事用,不分别是心用。你可以分别而用,也可以不分别而用。分别而落在分别上,就落事了,不一了;分别而不落在分别上,就离事了,就归一了。 所以王阳明说,讲知、行是要有宗旨的,这个宗旨就是一。有了一,知与行就合了,八个就通了。如果没有一,你的分别从哪来?又怎么能统一呢? 一心在“诚意”上,知、行就是“诚意”的两个方面,而八目就是“诚意”的八个方面。离开“诚意”,这些都立不住。你要修身、齐家,凭什么?凭“诚意”。你要治国、平天下,凭什么?还是凭“诚意”。凭虚情假意,什么事都做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呢? 学:知行合一,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一直以为是讲理论联系实际呢。理论联系实际,就分成了两个,就不是王阳明讲“知行合一”的原意了。现在我才知道,过去的理解有问题。 程:理论联系实际,是现在的讲法。现在讲的,是科学的认知。科学的认知向外,要认识外在的事物,这么讲“知行合一”也没有错。不过王阳明那个时代还没有现代科学,他讲的是儒学,不是科学,要认识的是心,不是外在事物。 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王阳明讲的这段话,意思就更明白了。 不过王阳明没有把“这个意”说出来,我帮他点出来:“这个意”就是心。大家是不是更容易明白了? “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王阳明这是在说,把知与行分开理解和做工夫的害处。 先知后行,结果却是“终身不行”,而不行也就不能真知,结果“亦遂终身不知”。以为把知和行分开,分别着手,先知后行,有所次第,就可以都得到了,其实分开的结果,却是知和行就都失去了。 “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其实“正是对病的药”,对什么病呢?对当时儒学的病。当时人们都理解错了,功夫用错了地方。所以王阳明讲“知行合一”,就是要让他们回到“一”上来理解、用功。如果把知和行分开了,道就没有了,这么讲,就把儒学讲坏了。 王阳明说他讲“知行合一”,并不是自己“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就是说,他讲的是真实存在,不是理解,不是推论。 什么是“知行本体”?就是心。由此可知,王阳明说知、行,不是在说知、行,而是在说心,因此知、行才可以合一。 学:他为什么不说心,却说个“知行本体”呢?感觉很抽象,理解起来挺麻烦,像是在做学问。 程:因为王阳明是读书人,他的学生也是读书人,他们当时都受理学的影响。“知行本体”是理学的特有语言,所以他们讲论学问,都带有理学的色彩。知道这个是讲的心,就不要太在意他们用的概念了。 “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这个宗旨就是“知行本体”,就是心。知道这个宗旨了,把知、行分开讲也不妨,虽然分开讲,其实还是讲心。如果没有明心,不知心是何物,你就是天天口头上讲心,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说些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这就是“闲说话”。 “若不会宗旨”,就是没有明心。明心就是会心,会心就是自知自明。不明心,才会把知与行分开说,不知这都是心的作用。即使你也知道“知行合一”这个概念了,你也这么说,你也说这是在讲心,但你其实并不没有明心,那你讲心也不是真知,“只是闲说话”。 作者程东:现代心学创立者。毕业于南开大学,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北京潭柘书院大先生。出版《真性论》《明心讲谈》《觉自在》《金刚经谛鉴》《坛经谛义》《心经揭谛》《传习录精讲》《解老子第一章》等专著。 现代心学:是立心为学、认识自己的学问。我是真实存在,我的存在是可以认识的。现代心学是一门新学,通过理解与实证的方式,开启心门,把握规律,悟证本来,解决自我认知与存在的问题,从而破解大惑,真正自主。 |